跟索尔仁尼琴笔下的囚徒类似。这里，在铺满冰雪的道路上，也有一队囚徒在缓缓地行进。风夹着雪花扑在他们的脸上，钻进他们的脖子。雪花也感到奇怪：在别人的脖子里，雪总是很快融化，在这些囚徒的脖子里，却可以延长生命——囚徒的身子是冰冷的！
在队伍的前列走着一个步履蹒跚的青年，囚服上清楚地印着他的编号：DE1103。他是今年春天才加入这个队伍的。为什么来，到哪里去，他自己并不晓得，只是听从人们的意愿和驱赶。向前，向前，而前面总是干不完的活，完不成的任务。
上帝造DE1103时打了一个盹，所以他被造得并不完美：宽大的脸上布满了密密的麻点儿，近看却分明是一个个数字；一排白色的按纽未免太小了一点儿，挨得太近了一点儿，以至于粗大的手指摸着这个又碰着那个；他的嗓音还算不错，只是还没达到歌星的级别。他的饭量极大，吃四节电池，不到一个星期又饿了。
至于他的能力，借用鲁迅先生说阿Q的话：“真能做！”这里说的“做”不是舂米，而是接收无线电波。因为他们这类人天生就是被用来接收电波的，所以能不能做就看“收”得如何。
DE1103“收”的能力的确不错。活儿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好比阿Q舂米，舂得快，播得净，从来不把米糠掺进去。米就是米，豆就是豆，从不混杂一点。就是小米，他也不怕，照样收得清清楚楚。有时候，DE1103高兴了，也会唱起立体声的歌来。他的歌声有时浑厚有力，像个男子汉；有时娇声嗲语，像个小妞，让管教们听得如醉如痴，仿佛忘了他是囚徒。
DE1103因为能做，所以走在队伍的前边。走在前边会格外引人注意。比如说，管教常让他干别人干不了的活儿，像接收SSB信号之类。严格说来，这样的活儿，对于1103也是勉为其难。然而他还是去了。顶风冒雪地走过崎岖的山路，来到电波的大海之滨，他一网一网地捞哇捞哇，就像捞取珍珠一样。一网泥沙，一团海藻。在茫茫的夜空下，他疲惫得要倒下了。突然信号出现了，像恋人的私语，像燕子的呢喃。他的管教高兴得什么似的，把他抱在怀中亲吻——忘了他是一个囚徒。DE1103也兴奋起来。要知道，这样的本领，在他们所属的这个队伍中，只有他们兄弟两人（哥哥的编号是DE1102）才略具一二。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兄弟才得到管教们的青睐。
但是人们的欲望是无底洞——你越是能做，他们就越是要你做。比如，管教总希望他们能完成消除同频干扰的任务。他们试过了，结果是一败涂地。因此，有时候，那些不懂行的管教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其实，他们已经尽力了。之所以失败，不是他们的装备不好、信心不足，而是敌人太强大。就像当年日本人碰上了美国人的原子弹，毫无办法，只有投降。
如果说只是被驱赶着干活儿还罢了。遗憾的是，监狱里还常常拿他们来做活体解剖试验，就像当年纳粹和日本鬼子干的那样。他们常常把囚徒们大卸八块，然后再重新拼凑起来，看是否能够重生。事实上是很多囚徒从此一命呜呼。相比之下，DE1103的待遇算是最优越的了：他不过被人割破气管，换过喉头；挖开眼睛，把黄眼珠换成蓝眼珠。而其他的弟兄，例如BCL2000、PL550,则不知遭过多少罪。
当然，监狱当局也有医院。囚徒们若真有病也是给治疗的，否则囚徒们死了，谁给他们干活呢？DE1103病得最厉害的一次是“飞梭”坏了。那是管行动的部件。管教们旋转它，让你前进你就前进，让你后退你就后退。没有一个好的飞梭，就称不上是一个好的囚徒。所以管教们给DE1103换了一个好的飞梭，就像给囚徒又洗了一次脑——他们又听话了。
如今，这支囚徒的队伍的人数有所增加了。除了德生营、德劲营、凯隆营，又增加了安健营等等。但是不管怎么增加，目前DE1103还是走在前面。
在管教们的鞭挞声中，这些囚徒们走过了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天，走过了80、90年代间烈日炎炎的盛夏，也走过了世纪末萧瑟西风的霜秋。现在，他们终于走进了严寒的冬季。冬天，好像电波也被冻住了，真难收啊。比如以前非常容易捕捉的“法国国际”、“德国之声”，现在都不容易清楚地接收了。本来就比较狡猾的“VOA"、“BBC”等就更不用提了。惟一盛行的是卖药。可是谁能总听卖药呢？管教们不满意。这能怪谁？怪季节，怪天气，怪太阳，怪工业电磁污染，怪到处增加的、不知干什么用的天线？怪唯利是图的权贵？反正怪不到囚徒头上——他们已经尽力了。
也许囚徒们的苦日子要到头了，就像古拉格群岛的囚徒们的苦日子到头了一样。有两种可能的情况发生：
一种是情况是，再也用不着他们这类囚徒上阵了——即将换上正规军了！在正规军与正规军厮杀的战场上，一切狗苟蝇营的小伎俩都将派不上用场，所以囚徒们只好退役，被释放回家。那时候，将是天上、地下、海底组成一个通讯的大网，任何阻止人们获取信息的企图都将如蚍蜉撼树。
另一种情况事，囚徒们还在，但是敌人退却了——很不情愿地退却了。那时候，太空、地球、月亮都变得清明郎润起来，人们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囚徒们的活儿好干多了。这对于多年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囚徒也是一种解救。
但愿解救囚徒的日子早日到来。到时候，我们的DE1103将住到博物馆去，给未来的孩子们讲述过去的故事。
（2004年12月17日。作者：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