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撕心裂肺的故事
写完《两代人收音机的故事》之后就想写这个故事。可是，草稿写了三遍，怎么写都觉得不合适，我既没有勇气详细描写，也没有勇气把它敲入键盘。这个撕心裂肺的故事折磨我三十多年了，我知道，我总得用某种方式写下它，一是要祭奠弟弟的在天之灵，二是要安慰一下自己脆弱的心。所以，今天我第四次提起笔。
事情是这样的：
我有一个弟弟，小我6岁。1968年，16岁的他，名义上是初中毕业，实际只是小学生水平，也不得不响应“他老人家”“上山下乡”的号召，到了千里之外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他所属的连队驻边境上乌苏里江边的虎林县，对岸就是“苏修”。当时正值中苏矛盾激化时期，“珍宝岛”事件后战争一触即发，人心惶惶。弟弟的连队一夜之间变成了“民兵连”，真正扛枪要打仗了。他来信征求家里意见，说不愿意去也行，可以转到其他生产连。父亲和我们认为，弟弟从小懦弱，到准“大学校（指解放军）”里锻炼锻炼也好。然而后来证明，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弟弟从小失去母怙，身单力薄，性格内向，生理和心理都适应不了比正规部队还要艰苦的“民兵”生活。非人的生存环境，加上高强度的军事训练，以及不断升级的政治、军事恐吓，让弟弟的精神渐渐不支。有一次他给我来信说问，能否给他弄一副矿石机，最简单的就行（弟弟从小也和我一样喜欢听矿石机）。我当时在学校正忙着“闹革命”，哪有工夫管他，就敷衍说，你那个环境不适合听耳机子，别让人怀疑听敌台（那时苏修的对华广播用矿石机就可以收听）。他没说什么，事情就过去了。现在想来，他当时大概已苦闷到极点，幼小的心灵上充满了孤独、失望和恐惧，而且没人能救他。作为哥哥，仍然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不但没帮助他，反而助纣为虐，让他失去了最后的寄托。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彻底崩溃了。当时也下乡的妹妹（比弟弟大四岁）为了就近照顾，求人把他调到自己所在的德都县引龙河劳改农场。可是事情已经不可收拾。加之后来妹妹从农场上了大学，弟弟的悲惨的日子就注定了。此后十年间，他尝尽了人间所有肉体的、精神的苦难，也给家人带来了无穷的痛苦。他死前，独自一人守在父亲遗下的小屋中，惟一和他作伴的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就是父亲临终前我替他买的那台）。我和哥哥隔两三天去看看他，给他送点吃的，替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房间。1983年冬天，有一天，哥哥去看他，发现他怀里抱着那台个半导体收音机，赤身躺在地板上，收音机已经不响，人也已经停止了呼吸。
至今，弟弟是怎么死的仍然是个迷。那时候不兴尸检，我们也没那个能力和愿望，草草发送了事。记得在火葬场，哥哥放声痛哭。他为弟弟的一生，为自己的一生，也为我们苦难的家庭痛哭！可是我无言的痛又有谁理解？也许当年用一副耳机就可以救他一命，我却因为无知和懒惰，未施援手。是我杀了弟弟！
至于弟弟临终前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什么，也只有天知道了。
但愿历史不再反复！但愿老天爷能饶恕我当年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