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组织职工野游,我也跟去了。地点是离哈尔滨100多公里的一个新开发的旅游点。
下车一看,真是不错的地方。周围是不高的小山,松林掩映。脚下是淙淙的溪流,水清见底。因为新开发,来的人很少,天然野趣,宁静清新,展眼四望,让人心旷神怡。
安排好驻地,大家就迫不及待地向山上奔去。我打开随身带着的DE1102收音机,让歌声伴随着我们的脚步在山间回响。哈,1102在山中充分发挥出了它的魔力,那声音无比纯净,无比透明,就像一望无边的绿海,能让人忘记了一切劳累和烦恼。
走着走着,我就和其他人分开了:他们不是累了,就是贪恋眼前的美景,大都止足不前。我则野得多,从来爬山不半途而废。我望见远处那个制高点山头,不爬到那儿,我是不会甘休的。
羊肠小道,树越来越密。只有不断地拨开树枝才能继续前进。不知爬了多长时间,终于到了山脚下。抬头望去,山上隐约还有一座小房子。这更吊起了我的兴趣。
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山风吹拂着头发和胸脯,顿感一阵清爽。四周寂静得让人发慌,只有鸟儿唧唧地叫着,像是欢迎我这不速之客。
眼前就是那座小屋。我一边擦汗,一边打量:石头墙,木头檐,油毡纸的屋顶,油漆斑驳的木头门窗。门窗敞开着,但是因为眼睛一时没适应,还看不清屋里的细节。
“有人吗?”我轻声问道。随声音,门口出现了一个人:看样子五十上下,满脸漆黑,胡子啦查。
“哦,是旅游的吧?”
“是啊。这地方可真美呀!”
“有啥美的,除了树就是石头!”
“那才值钱呢!”
“累了吧?进屋歇歇!”
“谢谢,不了。”
说着我伸手去抓矿泉水瓶。哎呀,糟糕!只剩了半口水了。
“老哥,您这儿有水吗?”
“有哇!这边!”说着到前边带路。
不远处果然有一个泉眼。细细的流水从石缝间淌出来,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我赶紧打开瓶盖去接,溢出来的水一下子流到手上,凉瓦瓦的。
“这才是真正的矿泉水,比你们买的那些都好。”
我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甘甜直透心脾。一时间我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不知今夕何夕了。
回到原处,我努力找话攀谈。手不由自主地去掏烟。
“对不起,这地方可不许抽烟!护林防火,我可是正管!”
“哦,我忘了,对不起!”我忙掩饰自己的尴尬。
接着是沉默。不一会,护林人说:“你歇着。”就进了屋。
我打算歇一会就走。不料刚才还好好的天气,忽然乌云翻滚,正踌躇间雨点已经下来了。我可怎么办?这时候屋里传来护林人的声音:“下雨了,进屋吧。”没办法,我只好进屋。
“里边坐!”黑暗中,听见他招呼,明显比刚才热情多了。只见屋里一桌、一凳、一床。护林人正坐在床边忙着:他用铲子刮一口铁锅里边粘着的黄乎乎的东西,桌子上放着黄泥巴似的一团,铲子刮一点,就往上面抹一下,积少成多。我嘴里谢着,眼睛可没离他的动作:
“您这是干什么呀?”
“万年蒿。熬的药。”
“这山里有药材?”
“当然有!”
“有刺五加吗?”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气管炎。老病了,每年必犯,咳嗽几个月不停,真讨厌。吃了多少药,没用。有人说中药刺五加有效,我试过,也没用。我怀疑是药店里卖的刺五加有问题:跟树枝似的,贵不说,是否正经货实在让人怀疑。要是能自己采点真货,像李时珍似的,那该多好!
“有,有的是(东北话,有很多的意思)!”
“我,我有气管炎,听说这东西好使(东北话,有效的意思)。”
“气管炎哪,好使!刺五加可是好东西。本草纲目上说:‘宁要五加一把,不要金玉满车。’外号小人参哪!”
“我从前在药店买过一些……”
“药店买的不行,非得自己采。一是药店净假货,二是量太少了没意义。现在的中药很多人觉得没劲儿,你想,假药加上量小,它怎么能有劲儿!中药就得量大。像枸杞子,五味子、红枣、山药这样的药得成斤吃!一般的中药方,特别是贵重的药,量小得只剩那么个意思,根本就不行。”
一说起中药,看林人似乎换了个人,就像打开开关的收音机,说起来没完了。
从此我们打开了话匣子。从刺五加说到万年蒿,从桔梗说到远志,再到黄芩、苍术。看林人如数家珍,性味、功用一套一套的。我恨不得回去立刻改行学中药,免得在看林人面前出丑。
说话间,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回基地吃饭怕是赶不上了。幸好,出来时带了些发的面包、火腿肠、鸭蛋什么的。肚子也饿了,索性吃了饭再走吧。我把那些东西掏出来,放在桌上:
“老哥,时候不早了,您也吃一点吧!”
“我不饿,我吃两顿饭。”
我猜测,看林人平时肯定吃不到面包、火腿肠、鸭蛋这类东西,反正东西多,硬拉他一块吃。这时候他的活已经干完了,见我如此诚恳,站起身来洗了洗手,从床底下掏出一瓶酒来,我定睛看去竟然是名酒“玉泉方瓶”。事已至此,谁也不客气了。我们人手一杯,边喝边唠。我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小屋的陈设:除一桌、一凳、一床外,最显眼的就是墙上的两张大纸。一张是《护林防火制度》,另一张是《护林防火员岗位责任制度》。
“你这工作整天在山上?”
“我们是两个人倒班,每人一星期。星期一接班后就不下去了,道太远,走不起。”
“一个人在山上太孤单了吧?”
“习惯了。没事我就听收音机打发时间。”
我顺着他眼睛看去,这才发现,床头有一台收音机。没想到在这儿碰上知音了。我顾不得礼貌,把收音机拿在手上看。
“9700短波王,这收音机不错,前几年可是最好的收音机了。”
“可不!99年买的时候花200多。托人从哈尔滨带的,小地方还没有呢。可惜现在不大好使了:换了三回拉线,这回,导轮坏了,可没办法了。只好把它固定到中央台。不能调台,听不了短波了,真难受啊!”
“您也听短波?”
“当然!美国之音、德国之声、法国国际,都听。不过我最爱听的是澳广——我儿子在澳大利亚!”
“怎么你儿子在澳大利亚?”
“移民了!儿媳妇非要去,儿子不同意。我说,去吧。儿子哭着走了。这孩子从小没妈,我一手把他拉扯大,我也舍不得呀。可是我认了。我这把老骨头,哪天死了,往山上偷偷一埋,就完事了。要说我儿子,没比的,孝顺。三天两头来电话。有一回,我听澳广,忽然听到广播员说,陈及龙听友给他在中国的父亲点一首歌,张明敏唱的《故乡》。听着听着,我的眼泪这个流哇,唉,儿子,啥也别说了,当爹的满足了!可是,现在完了,收音机坏了,听不了澳广了!打算再买一个,还得上哈尔滨。对了,刚才我看你好像带个收音机?”
我连忙从兜里掏出我的1102,递给他。
“DE1102,新产品吧,怎么没拨针?”
“这是数字调谐、数字显示的,不用拨针。还带存储,调好常听的电台,存上,听的时候,按一下按钮就行了,不用总调。”一边说一边给他演示。
他眼睛都看直了,一个劲儿说“这东西好,这东西好”。
“好是好,就是太费电。充一回电只能听二十来个小时。你们这儿没电,连电都充不了!”
“那我不会多预备点充电电池,一百节够不?”
看着他那斩钉截铁的样子,我差点笑出声来。
饭吃完了,酒也差不多了,我说该走了。
“你不是还想采刺五加吗?”
“没时间了。”
“你就不能多待一天?我帮你采,一天完事。”
“这,也许……看看吧……”
待到山下,天都快黑了。草草地跟大家一块儿又吃了点东西。别人一伙一伙地打麻将,扑克,我却早早上了床。我要听我的1102,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我的1102一定更能显示出威力吧。同时我也在考虑明天的计划。
第二天一早,我跟领队说,附近村子里有我一个“亲戚”,打算去看看,就不跟大队回去了。领队嘱咐我要注意安全,同意了。趁大家不注意,我直奔山上。
还是昨天的山路。还是一边听收音机一边走。不同的是,我开始留心路边的植物。听说刺五加是灌木,有刺的肯定接近。但还是分不清:有刺的灌木有好几种,大叶小叶?树高树矮?
到了山上,我直接进屋。老陈见到我,明白了一切,连忙端茶倒水。
“咱们马上就去,一天时间能采一大抱。”说毕找出两把镢头,我们就出发。
到了一处山坡,他指着一片灌木说:“你看,这就是。五个叶连在一起(我明白他说的意思是指掌状复叶),枝杆上头有小刺。挖根,根有劲儿。”说着几下就刨出根来。粗根褐色,细根还发白。老陈拾起一根,抹了抹土,送到嘴里咬:“你尝尝,味多浓!”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咬一根。顿时,一股清香之气充满口鼻。想起从前在药店买过的那些枯柴棒,真天壤之别。干吧,还等什么!
直到太阳偏西,我们已经刨了半麻袋,我也累得不行了,要求回去。老陈也说差不多了。就往回走。
进了屋,我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老陈则去提水,抱柴。先点火煮了一斤挂面,后又添上水,把洗净的药材放到锅里。不一会,锅开了,药香立刻充满了全屋。
我们就着酱油和大蒜吃面条,把昨天剩的酒也喝光了。天渐渐暗下来。我躺在床上打开1102,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到我一觉醒来,只见老陈正在包一个塑料小包,有鸡蛋那么大:
“熬好了,就是少点。你回家以后立刻把它泡在酒里,别坏了。喜欢加点别的药也行,干喝也行。祛风除湿,强筋健骨,益寿延年!哈哈!”他显然是为了看火一宿没睡,黑黑的脸上蒙了一层灰渍。
我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萍水相逢的一个老人,这么诚恳,这么执着。
“吃饭吧,对不起,还是挂面。”
我无言地接过他盛来的面条。隔着碗,面条的温暖透进我的血液。与昨天不同的是,面条里加了许多蘑菇,滑滑的,软软的,像肉一样。
终于该走了。老陈一定要送我,顺手递给我一瓶新灌的泉水。
初生的太阳照着林木上空的一团团的雾气,洁白而漂渺,让人觉得像是在梦境中飘游。小鸟依然叽叽喳喳地叫着,好像在歌唱着美好一天的到来。
到了大路口,我忽然感到,这仅仅住了两天的小山沟,却像我的故乡一样,那么亲切、熟悉、难舍难分。我伸手掏出我的1102,打开开关,让音乐飘荡起来:
“老陈,请回吧!谢谢你!”
“什么时间再来?”
“会来的。”然后伸手和他握手,顺势把1102放在他的掌心:
“这个你留着用吧!”
“这怎么行!我不要!”
“留个纪念吧,老陈,你不听澳广了?”
老陈不再推让。我转身上了大路。走了很远,回头看见老陈正站在高一点的山坡上,手握1102,不断地挥。
我转身加快脚步。回忆着两天的奇遇。突然想到,这1102已经听了两天了,电池大概已经没电了。可惜这次来没多代带几节电池,也没带来所有的附件,光一个主机怎么行。看来,我还真得再来一趟。
(2004年7月29日写。作者: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