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我们那一带方圆二三百里还没有一户人家有电视机,即便是家境特别宽裕的罗家和龙家也只有两台“红灯牌”收音机。收音机在那会儿许多人管它叫“话匣子”,它便是咱总后兵工厂和当地农村人眼中的“黔东瑰宝”,更是我等小毛孩子可欲而不敢求的神物。罗家买来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后,就放风要把摆在他家卧房里的收音机贱价卖掉,我爸妈慌手忙脚地赶了去——嗬,特有幸,很快爸妈就乐滋滋抱回了那四块红砖大小的铁匣子。尽管它只有一个喇叭,但声音放出来却十分洪亮。“平平,这下你再不会说冷清了吧?”妈妈开心地对我说。
当爸爸把四节大号电池塞进去,拧开开关,“吱吱喳喳”选准频率后,那曾令我魂牵梦绕的广播声便在我家里优美地回荡起来……我总是以“听不太清楚”为借口,常常抢着把收音机抱在膝上,感觉那个劲儿呀!但没过十天,因为电池耗尽,而家里又没有闲钱去买电池,收音机便被妈妈用红绸缎裹起来,小心翼翼搁进了摆放烟、酒和红糖等贵重物品的五屉柜里,一放便是大半年。那段日子啊,我完全处于魂不守舍状态,心里总有七八只耗子在打架。
转眼到了农历新年,那时我已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一天,在邻居家门口,我偶然拾得两节废弃的大电池,喜颠颠地拿回家,再把手电筒里的两节电池抠出来,刚好凑成四节,我快活地把它们塞进久违了的收音机里,旋动开关,哈哈,又听到了“哧哧-哧哧-”的噪音,我激动得跳了起来,慢慢学着爸爸的样子调适频率,竟然一下搜到了五、六个电台,虽然音量都因电力不足而非常细微,但播音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我重新把收音机抱在了膝上,认真欣赏起自己百听不厌的节目,从此便再也不舍得轻易放下。爸爸看我这么喜欢听广播,便托人去县城集上买回一个“熊猫牌”小变压器,直接用交流电源就可以让收音机一直不停地跟我说话了。
从此,只要是在家里,我总是专心致志地守着收音机,认真聆听那动人的天籁之音,生怕漏掉了它发出的每一个声符。也许是因为我自幼喜好读书看报的缘故吧,记得那时,我尤其痴迷于听故事联播、配乐诗歌散文、评书和广播剧等节目。由于地处贵州省贵定县山区,地方格外偏僻,只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第一套节目任何时间收听起来都较为清晰,所以我每天都会如约守候的节目就是中央台的《小喇叭》、《星星火炬》、《文化广场》、《广播剧院》和《评书联播》等。用“勾魂摄魄”来形容当时我对它的如醉如痴一丁点也不为过,神奇而可爱的收音机陪伴我度过了那段生命中最为荒芜和寂寞的岁月。那些悦耳动听、丰富精彩的节目不仅带给我听觉的享受和精神的慰藉,同时更源源不断地为急迫渴求知识滋润的我灌输了无数有益的东西,使我比同龄的小伙伴更早一步地悄然认识了崇山峻岭外的大千世界。在我11岁生日那天,我激动地告诉我的“小哥们儿”一个秘密:“我已经攒了一年的零花钱,等我攒够了100块钱我就搭火车去北京,我要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我要去当一个小喇叭!”
四十年生命中,我结识的第一位令我顶礼膜拜的人就是《文化广场》介绍给我的,她是美国盲聋哑女作家和残障教育家海伦•;凯勒女士。这个独特的生命以其无限勇敢和智慧的方式震撼了20世纪整个世界,当然也猝不及防地震撼了我。她的一生度过了88个春秋,然而却历经了87年无光、无声、无语的孤绝岁月,我姚平毁了容、失去了双手又算什么?海伦•;凯勒,这样一位生活在茫茫无岸的黑暗中却给人类带来了异样光明的弱女子,她甚至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闻名世界的美国德克利夫学院,成为了一位熟练掌握英、法、德、拉丁、希腊五种语言的著名作家和教育家,我姚平怎么就不行?她一生中共创作了14部经典著作,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20世纪美国十大英雄偶像”,我姚平能不能成为又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通过收听《广播剧院》,我陆续欣赏到了海伦•;凯勒的代表作《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的生活》和《我的老师》,毫不夸张地说:海伦•;凯勒创造的生命奇迹仿佛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霎间照亮了我独往独来、黯然神伤、几近崩溃的生活。在她的精神鼓舞下,笑容又重新出现在我脸上,我的成绩也迅速从全班倒数第十三名一跃成为全班第八名!
读一中后,因上课紧张加上上学路途遥远,我非常不适应,我无奈地暂别了天天放学后与广播电台的甜蜜约会,期间顿感生活骤然割舍了一件至为重要的东西一般,整日有一种牵肠挂肚的失落感。那时,满校园已逐渐流行起录音机随身听,那些不过巴掌大小的玩意儿,好多干部家庭或“万元户”家的孩子都把它挂在胸前或别在腰带上,上自习课时总炫耀似的偷偷听着刘德华、张学友、黎明和郭富城四大天王的流行曲。我却仍然“落伍”地格外中意那台笨重的收音机,虽然只是一百六七十元钱购置的二手货,但当时衣着寒酸的我还是奉行“学于专,术有成”、“不见异思迁者方能成大气候”的哲学信条。平日功课繁忙,没时间听广播,我就争取到下晚自习洗漱上床后,把收音机和自己一块蒙进被窝里,撅起屁股,拧到最小音量,偷偷地听,闷闷地笑——嗬嗬,不亦乐乎!就这样,我结识了又一个生命奇迹:埃及的盲人文学家塔哈•;侯赛因。原来,神秘的18世纪初期,阿拉伯世界除了沙漠、骆驼、石油和椰枣树之外,从法国留学归来双目失明的塔哈•;侯赛因泣血写作的长篇小说《日子》三部曲居然是引世人瞩目的“阿拉伯世界最神秘最伟大的杰作”!唉呀,“文以载道”究竟是怎样一种无以伦比、所向披靡的力量啊?与此同时,我发现我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文学创作,我想成为一个“我以我血鉴轩辕”的作家梦遽然破土发芽……
真倒霉,初二那年的暑假,我家的收音机被一个同学失手弄坏了,“话匣子”突然成了哑巴,我当时几乎气急败坏,但又不敢开口要他赔。我和妈妈抱着失声的“话匣子”寻了好几家修理铺,都没能把它修好,我又一次心不甘情不愿地和收音机拜拜了近一年时间。
直到爸爸彻底平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我才得以与收音机再次重逢,我家的第二台收音机可是大名鼎鼎的“上海飞乐牌”哟!当时,家里已添置了一台“韶峰牌”黑白电视机,但我还是苦苦哀求爸爸妈妈为我买了这台只有一块砖头大小的收音机。自此,除了上课时间,我随时将它塞在一个草绿色军用挎包里,带在身边,无论是上山砍柴,还是到自留地里耕种、锄草,日日被它萦围,夜夜为它失眠。接受了它扬声器随时随地传递给我的无穷力量,使我愈来愈真切地感受到:一个身残志不残的男子汉,无论遭遇多少挫折和歧视,都必须牢牢抓住心中的梦想不放才行。心存大志的人如何才能让世人了解你的梦想与奋斗呢?你只能学习这台收音机,向世界敞开你的心扉,并为鼓舞自己和呼唤大爱而放声歌唱!就这样,那些赏心悦耳的节目陪伴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挑灯苦读、奋笔疾书的清晨和暗夜……
高中毕业后,仍旧是因为身体的严重残疾,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却未能去正常就读,于是我毅然怀揣着成为一代大文豪的作家梦想,离开了故乡,踏上了坎坷崎岖的漫漫求学之旅。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跌倒,无止境心力疲惫的漂泊,幸亏总有一台收音机始终陪伴在我左右!1985年春天,在我骑自行车旅行祖国中西部13个省(直辖市)的途中,收音机里忽然传出一段沙哑的歌声:“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唱歌的人是被誉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全国特级战斗英雄史光柱。在不久前结束的对越反击战中,他4次负伤、8处重伤,在两颗眼珠子被炸出了眼眶的情况下,他竟然喊出了“ 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宁可死在山顶,也决不死在山脚”那气吞山河的口号,带领全排战友收复了两个越军高地……凭借他伤残而又壮实的身躯和意志,史光柱并没有靠“大英雄”和“人民功臣”的荣誉吃老本,而是在生命的制高点上不断超越自己。在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后,他学会了盲文,并从深圳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来坚持文学创作,发表了大量诗歌、散文作品,出版了《眼睛》、《黑色的河流》等6部诗文集,17次获得国家级文学奖,许多作品还被俄、法、英等国翻译并广为传播……史光柱的故事和他演唱的《小草》陪伴我骑自行车走过了12800公里!哦,事实证明,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也能抵御风吹雨打,也能够最终迎来开花吐艳的一天!
那年冬天,在我求学无着、就业无门、创作失意三重打击接二连三压得我就要一败涂地的时候,收音机里传出了配乐朗诵《合欢树》。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那凄美而深情的散文令我涕泪纵横……合欢树,在残疾人作家史铁生的眼里和心底绝不是一棵平常的树,它牵系着他与母亲之间感天动地的深情厚义。母亲亲手栽种的合欢树长大了,开花了;儿子的作品发表了,获奖了。可年轻慈蔼的母亲却早早离开了他……肉体残疾的切身体验,使史铁生的文学作品无不关注到残疾人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但是他却分外睿智地超越了残疾人对命运的哀怜和自叹,由此更上升为对人类普遍性生存,特别是对精神残疾现象的关切。史铁生的那种把文学写作当作个人精神历程的叙述和探索,“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这种力透纸背高屋建瓴的哲理思考,帮助我进一步坚定了作为残疾人对于生存局限而招致的荒诞遭际和宿命的顽强抗争。
在生命空旷苍白的季节里,收音机是一个多么公道、多么善良、多么热情、多么博学的好伙伴呀?它不离不弃地陪伴、抚慰着一个创痕累累的心灵,自始至终赐予我祖国母亲的深沉蕴藉,既让我学会了随遇而安、从容淡定,又鞭策我逆水行舟、愈挫愈奋,它是值得我珍藏一生的牛号角或航标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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