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广播感兴趣开始于上幼儿园的时候。那时候,父母远在云南边疆修公路,外婆带着我和弟弟住在北京东城区分司厅胡同的一个小四合院里。隔壁邻居家有一台很旧的电子管收音机,每天晚饭后声音开得大大地放广播。我经常站在他家门口,呆呆地盯着那台收音机,那美妙的音乐是怎样发出来的呢?我以为收音机的声音和外面挂的大喇叭一样,是从电线上传来的。在北大上学的小舅舅看我那么入迷,便用他的零花钱买了一台矿石收音机给我,还在院子里架好了天线。这下,我除了吃饭睡觉,一回家就把耳机套在头上,听故事,听音乐,特别爱听的是电影录音剪辑。记得当时为了省钱,舍不得买几毛一个的“活动矿石”,而是用八分钱一只的固定矿石,得用针从小孔里伸进去调整“灵敏点”,调不好就声音小甚至不响,这可是大大地锻炼了我的耐心。
后来母亲调到昆明的机关工作,也把我们哥俩接到了昆明,外婆则住到首钢的大舅舅那里。我心爱的矿石收音机也留在了北京,但我对收音机的梦想却一直没有断。上小学五年级时,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他家有亲戚开无线电行。我跟他去玩过两次,看到那各种各样的收音机,心中突然萌发出自己也装一台的强烈愿望。
说干就干,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刘同康写的《矿石收音机装修技术》,照葫芦画瓢地动起手来。漆包线是还让在北京的外婆请人买的,再找来妈妈装蜡纸的硬纸筒,绕起了线圈。机座是自己用三合板钉的,还买了一个可变电容器。
最贵的零件是耳机,家里那时还没有收音机,所以妈妈挺支持,给我买了一付耳机。
最难的事情是架天线,开始我用一根竹竿,在头上横绑一支筷子,做成蛛网天线。但我家住在一楼,天线太矮,收听效果不好。我就打主意,从三楼的楼梯口架一根线到对面那幢楼的楼梯口。可是,两幢楼之间有一组动力电线。我在线头上拴了重物,想从电线上甩过去。谁知力气不够大,线头从几根电线间掉下来了,我吓得跑回家躲起来。还好,那电线上都有绝缘,没引起短路。妈妈找来一根长竹竿,费了好大劲才把线头挑出来了。我仍不死心,请一个力气大的同学帮忙,总算把天线架上去,这下效果就好多了。
为了能用喇叭听广播,我还上过一次当。我在杂志上看到有一种“晶体喇叭”,据说灵敏度很高,便跑遍全城的无线电行去寻找。最后在一家小店里发现一只喇叭,后面是一个很小的圆盒子,不象永磁喇叭,更不象舌簧喇叭,就问是不是晶体喇叭。店主看是个小孩,骗我说是的。我花了三块多钱把这只喇叭捧回家,接上矿石机,声音却小得象蚊子哼。后来,打开小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只耳机!用一根细铁丝,一端焊在膜片上,另一端焊在纸盆中央,是一只“耳机喇叭”,难怪声音小。我那时胆子小,不敢去找店家退货,第一次吃了奸商的亏。
后来,家里经济条件好一点,买了一台祖国牌五灯三波段电子管收音机,我又打起了装电子管收音机的主意。但是交流电是很可怕的,我决定先装一台直流收音机。不过,一般的直流电子管乙电电压都要45伏,书上最少的也要22.5伏,我上哪儿找那么多电池呢?终于,我在《我们爱科学》第三期上发现了一篇《低乙电一灯收音机》的文章,这台机子的乙电只需要9伏,用六节电池串起来就行。
一灯收音机比起矿石机来,增加的东西不多,主要就是一只电子管。我把妈妈给的零花钱攒起来,好不容易凑够了三块五毛四分,可是到商店一问,那只2Π2Π(后来叫2P2)要市公安局证明才卖!天哪,2Π2Π的输出功率才75毫瓦,还顶不上后来的一只小功率晶体管。可在那个年代,“强放管”都是严格控制的,怕装电台与境外敌特联系呀。我缠着妈妈去单位打证明,妈妈开始不愿意,一定是对当时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心存疑虑,我哪儿懂这些啊,只会耍赖,妈妈最后还是给我打来了证明。
开头做的矿石机是用手工扭接的线,搞电子管收音机就必须焊接了。我从旧货摊上花两毛钱买来一支75瓦电烙铁的把儿,又花八毛钱买了一支烙铁头,用长螺丝固定,先做成一支火烙铁,放到煤炉子里烧热了再焊接。
我用木板做了一个h形底座,上面是两块板钉的,中间留了一条缝,装电子管座和线圈,再加块面板,用寄包裹的木箱做了个电池盒。1962年的8月15日,我的第一台电子管收音机会唱歌啦!我高兴地用红、蓝圆珠笔在机座侧面写下了“1962-8-15”几个美术字。
一灯收音机装成后,虽然比矿石机要好,可声音还嫌不够大,用舌簧喇叭都只能靠近了才听得到,而且只能收本地的几个电台,我坚定了要装交流收音机的决心。
首先遇到的难题是做底盘,一次学校组织积肥时,我在一家工厂的垃圾堆里发现了一个自制的破收音机铁皮底盘,虽然缺了一块,还有点扭曲,我仍如获至宝,拣回家去,敲敲平,再用一块三合板做成面板,缺口的地方也补上一块三合板。底盘上的孔不够,我又没有手摇钻,就用钢锯片折成斜角,后面包上布,手都磨破了才钻好一个孔。
电子管从哪儿来呢?我开头打的主意是:装好后先把家里收音机上的管子拔过来试,成功后再慢慢买。没想到大舅舅听说我要装收音机,给我寄来了几只电子管,我简直高兴得要疯了。
还有一个大问题是变压器,市面上有,要二十多元一个,对一个初中生,这简直是天价。跑到无线电厂想订做,也得十八元。后来,我看到一个电路,变压器只用来供电子管的灯丝,高压用市电直接整流,便花十二元买来一只灯丝变压器使用。
在上初一年级的寒假,我的五灯收音机终于装成了!虽然样子难看,性能却不差,除了声音难听点(那是因为我用了处理品的喇叭,而且没有装在木箱里),灵敏度比家里那台祖国牌还高!不过,那个灯丝变压器也让我吃了些苦头。有一天放学,一位同学要来看我的作品。那天下着雨,他打赤脚,我穿着球鞋,开机后,我的手无意摸到了底盘,我俩的耳朵又正好碰上了,一下子,把两人都电得跳了起来。从此,我每次开机前都要先用电笔量一下底盘。
收音机装好了,可没听多久,又被我拆了,因为我想试验新的电路。什么加高放、6U1变频、两级中放、加“猫眼”、音调控制…,除了因找不到合适的输出变压器,没试过推挽电路外,能找到的电路差不多都鼓捣过了。有一段时间电子管特别便宜,一毛五分钱就能买到一只,当然不是常用的管子,而是6J1、6H2、6F2之类,我用手绢兜回来一堆,变通使用,也装成了几台三、四灯机。
搞无线电,缺不了万用表,我那时当然买不起,就到旧货摊上花一块五毛钱买了个400微安的表头,再花两毛钱买个三刀十一掷的开关,找个木头盒子。电阻是计算好后,买上一堆各种阻值的,到妈妈单位上借万用表来量,串串并并解决的,居然也拼出一台可以用的万用表。
后来晶体管出现了,我当然跃跃欲试,但这小东西实在是太贵了。我记得第一次见到的一只检波二极管Д9就卖到九元八角!到上高一时才忍痛花九元多买了两只三极管,装成一架两管来复式收音机,在郊区下乡支农时还很出了些风头。农民们还没见过那么小的收音机,每天晚上宿舍里都围满了人听广播。
大串联时我到了北京,除了到几个学院看大字报,就是钻进无线电商店了。妈妈给了我五十元钱,我就买了三十多元的元件,回到家自然又鼓捣开了。光1967年就装了五十多台收音机,大部分是帮别人装的,但从来没收过钱,有时还倒贴零件。
文革中我也参加过造反派,当然也是为了接触广播好玩。开头还是正儿八经地在学校的广播室里放放唱片,学校组织学生去修水利时把扩音机也搬到工地上鼓劲。后来运动深入,分起了派,可就热闹了。我们这派占据了教学大楼,拥有美多A150扩音机,941电唱机等设备,而对立派只有缩到图书室的小木楼上。有段时间,我们找来了几个带扩声筒的大口径纸盆喇叭,低音极强,对着小木楼大放“坦克兵之歌”,据他们说当时真有楼要被震垮了的感觉。
武斗开始后学校让给了本派的工人“兵团”住,我又去妈妈单位的“造反派”那里玩广播。这边条件要好得多,还有一辆宣传车。我们六个学生分成三组轮班,一天在广播站,一天上宣传车,还有一天休息或打杂。宣传车是用一辆“解放”牌长途客车改装的,把后半截的座位拆了,用胶合板隔出一间发电机室,中间放扩音机,播音就在门边上。最有意思的是放音乐的设备,当年录音机尚少,一般车上都还是用电唱机。但是车子是要动的,电唱机受震动就会跳槽,于是只有用比较小的单78转唱机,老黑胶粗纹片,电动式唱头,钢质唱针,车子开起来时还得用人坐在小板凳上端着唱机。我们这边的“派歌”是“葵花向太阳,战士心向党”,对立派是“抬头望见北斗星”,人们在街头远远听见音乐就知道是哪派的来了。吃过晚饭,宣传车就开到市中心,两派开始吵架,这边“严正声明”,那边“强烈抗议”,街边站满了听众,很是热闹。武斗中当然也有危急的时候,一次跟在队伍中游行,突然前面响起枪声,街上乱作一片,大家都吓坏了。还是司机机灵,调转头就往回开,后来听说,曾在我们车上管发电机的一位工人被打死了。
69年我和弟弟当知青下了乡,妈妈被赶进了干校。家里买的和我装的交流收音机都送人了,那些电子管、变压器等零件都丢了。现在想起来好可惜啊!要是留下来,没准儿成为“文物”呢。
我只带着一堆书和半导体零件到了边疆农村,我装的半导体只有中波,什么也收不到,好在队上有一台“飞乐2J2”的两波段收音机给我们知青用。寨子里没有电,当然装不成收音机,我经常跑到两三公里外一个有电的寨子里的知青点,在那里过无线电瘾。一年后我被抽调到公社广播站,这下就如鱼得水了,我不仅修好了站上的很多器材,还帮公社上几个单位修了收音机。我的工作是每天早上和中午转播中央电台和省电台的新闻,晚上自办节目,播点稿件,放放“样板戏”和歌曲。广播站有一台“上海144”和一台“熊猫601”收音机,那可是当年最好的机子了。只是由于形势的限制,能放的唱片不多,翻来覆去就那几张。
招工回城时,我被广播局来的干部看中了,可是一到政审,说是家庭有问题,被刷了下来。接着铁路局的一位军代表想要我去搞广播,但等他一走,那个名额就被别人顶了。最后是一家工厂把我要了去,先也说要我去厂广播站,但是进了厂才发现,那个位子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不过厂里对我还不错,没让我去干体力活,而是当了一名行车司机。出师后,我又被车间的电工老师傅看上,调到了电工班,几年后又进了厂仪表室。就这样,我的职业没能和广播搭上边,不过还算是与电子的爱好越走越近。
进厂当工人后,玩无线电条件就好多了。特别是当了电工后,车间里有铁皮、硅钢片、漆包线、绝缘材料,还可以烤绝缘漆、有绕线机,用点边角料就能做出变压器、机壳。最让我高兴的是在一个新车间旁发现了几大罐丢弃的三氯化铁,赶忙抬回来,自己做印刷电路板。
装电视机是我多年的愿望,开头我对晶体管工作在高电压、大电流的状态比较陌生,也买不到合适的行输出管,就准备装一台混合式的,用晶体管装信号通道,电子管装扫描通道,底盘都做好了。可是邻厂的一位师傅给了我两只汽车电油泵上的高反压大功率管,又叫我去看了他的作品,我顿时信心大增,马上动起手来,很快装好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除了高压包是买的外,中频变压器、电源变压器等都是自己绕制的。不过这机子仍是“裸体”的,显象管用铁皮箍固定在底盘上,高压线都暴露在外面,我要不在家,别人都不敢开。当时电视机还比较希奇,晚上家里常有许多客人来看电视。以后我又请会木工的弟弟做了个机壳,装了第二台电视机,并赶在女儿出世前送到岳母家,妻子坐月子时就天天可以看到《大西洋底来的人》啦。
当了爸爸以后,在家里就很少有条件玩无线电了。不过,靠了这个特长,我的工作倒是与爱好越来越接近。先当维修电工,又当仪表工,最终成为了电子工程师。
后来,我又调到一家计算机公司,除了搞电子,又迷上了电脑。学会了计算机电路绘图等应用软件,开发新产品。可是,干这一行也真够累的,因为新技术层出不穷,知识更新极快。要不抓紧学习,几个月就落后了,真应了那句话,得“活到老,学到老”。
我的广播情结始终没有断,收音机一直在我家里占有一席之地。跟着广播,我自学了英语。为了收听电大的英语和计算机课程,我还装了一台袖珍的电视伴音收音机。有了广播的帮助,我通过了英语自学考试和计算机函授考试。
结婚前,我自己装了一台晶体管-集成电路混合的台式收音机。以后自制的木壳坏了,我就使用一台“星球”台式收录机。因为出差多,我又买了一台袖珍多波段机,带到外面用(自己没法装,因为找不到壳子和小元件)。有一年到老挝搞了几个月工程,我也把收音机带去了,每天晚上收听祖国的声音。现在家里到处都是收音机,连我用的MP3也带有FM功能。
临近退休年龄,公司的硬件业务也萎缩了,我就退到了二线,做些设备维修工作。巧的是,公司里搞了内部广播,又找上了我。选设备、布线、安装,然后每天上午十点放广播操音乐,上下班时播点歌曲。现在的音源可是先进多了,用上了电脑。要什么曲子,上网下就行。头天晚上开的奥运会,第二天就播出了“you and me”。
广播,将陪伴我一生。